魚棲亭

　　某處海灣，風平浪靜，前時襲來一場風雨，此時已復尋常風景，然此尋常因著一葉孤舟顯得異常。海上漂泊一孤舟，旁處白衣伏臥海，不知何許人也，不知從何而來，一人一舟隨波逐流，無聲無息。

　　船家拾獲浮屍，屍身蒼白且失一臂，推估出海遇難，斷臂失血而亡。嘆其不幸遇難，但見面色安詳該是心寬大度，敬其氣度不凡，帶回岸上荒地，立無名塚。

　　翌日，有婦人至漁村尋人，所尋八尺男兒，溫潤俊雅。漁家坦道昨日拾獲斷臂男屍，面色安詳，已然安葬。婦人察其話中蹊蹺，既是遇難而亡，如何面色安詳，遂親探無名塚，掘出了死裡求生的傻徒兒。婦人幫徒兒解了龜息功，徒兒並未因此清醒，僅一絲尚存，婦人本欲帶其返回雲隱山，以畢身功力解其碧茶之毒，然此時情況不容樂觀，怕是撐不到雲隱山，只得暫宿漁村。

　　徒兒斷臂驅毒，絕處逢生，施展龜息最後一搏。婦人替其解了龜息功後，其體內揚州慢與悲風白楊相輔相成，自我修復，雖進展緩慢，假以時日終會好轉，若強行灌輸功力以命換命反成其害，婦人只得打消念頭。三日後徒兒清醒，神智未明，半瘋半傻，不欲隨婦人返回雲隱山，堅持留在漁村，於是婦人陪同徒兒在漁村待了三個月，期間無了與喬婉娩前後尋來，皆無法勸其離開，只得順其心意。

　　婦人陪伴徒兒三個月，突然一日徒兒主動應允返回雲隱山，遂一同離開。當日有兩人尋至漁村，恰巧錯過，翌日婦人獨自返回雲隱山，那名死而復生的徒兒則重返漁村，於此安生。

　　一日葬了死人，三日死人復生，三個月後死人已融入當地，即使身殘人瘋，仍是懂得捉魚補網，懂得耕作種植，自給自足不成問題。有時村人讓他幫忙，有時他答應有時不答應，從來沒人懂他到底在想什麼，喜歡看海，經常在海邊眺望，人看起來傻傻的，笑笑的，好像日子只要這樣就好了。

　　偶爾婦人會來探望，偶爾來的是和尚，是女俠，他們陪他瘋言瘋語，他們與他一同笑著，儘管笑得無奈，至少都是笑。

　　死人將糖袋掛在身上，卻故意讓乞丐取走。
　　死人知道方多病與笛飛聲會來尋他，所以故意躲著他們。
　　死人依然在漁村生活，他不認得李相夷，不認得李蓮花，也不認得婦人、和尚、女俠，但他知道會有人想找他，有些他沒躲好那就見一見吧，有些他躲得挺好就還不用見。

　　李蓮花錯過了東海戰約，在那之後方多病與笛飛聲仍不放棄尋他，哪怕需要一輩子的時間，他們永遠都不會放棄，永遠。

　　※

　　位於西海某處的小漁村，不涉江湖，平凡度日。

　　「死人，你今天叫什麼名字啊？」年方弱冠的男子和他打招呼，記得他昨天叫朱香蜆，前天叫林糖飴，不知道今天會叫什麼名字。

　　「今天還沒想到，不如你說個故事讓我參考。」

　　「好啊，那就跟你說個故事，半年前……海叔從海上撈回一個死人，隔天就來了女神醫挖墳救死人，聽說江湖上有個能醫死人肉白骨的蓮花樓主李神醫，說不定女神醫跟李神醫是同路人唄，只可惜女神醫陪死人留在村裡過三個月便帶死人走了，更可惜的是才走一天死人又自己回來可那女神醫沒有一起回來，唉，要是女神醫能繼續留在村裡，村人要找大夫就方便多了。」

　　「你有什麼病，說說看，我幫你醫。」

　　「你先醫你自己唄，我還用得著你醫。」

　　「故事要先說完，我才考慮要不要醫。」

　　「哦，你真得有在聽哦？那我繼續說了……女神醫自稱是死人的師娘，說死人是他徒兒，但死人根本不認，因為死人瘋了，但死人說的話有時又有理的很，我也很喜歡跟死人聊天……。」

　　「我不想聊天，我要聽故事。」

　　「知道啦，關於死人的故事，除了女神醫認得他，之後來找死人的和尚看起來慈眉善目，還有一名女俠美若天仙，可惜死人都不認得，然後我記得……三個月前，就在女神醫帶死人離村的那天，有兩名江湖客來村裡找人，村人不知道他們要找的是不是死人，只好將知道的全說了，之後他們似乎就去找女神醫了。」

　　聽罷，那人逕自握住了少年的手腕，少年尚不及反應，那人已斷言：「海小鮑，你沒什麼大病，受了點風寒，回去喝薑湯就好了。」那人鬆手收回，自信而從容。

　　「哦，你今天記得我的名字。」少年愣了愣，想了想覺得不對，又繼續說：「你什麼時候當起大夫，亂醫亂醫，雖然我昨晚踢被子確實受了點風寒。」

　　「因為我就是李蓮花。」那人臉上漾著淺淺笑容，看不出是瘋是傻。

　　「今天的名字叫李蓮花是吧？我說故事提到李蓮花你就叫李蓮花，那下次我再跟你說更厲害的。你現在是好好的大活人，別再讓人叫你死人來死人去的，不吉利，我曾經幫你取名，才轉頭你就忘了，你自己取名幾天就換一個，名字無法固定，大家很難叫你，只管叫你死人，偏偏這麼叫你還真當自己是，唉，真夠瘋。」

　　「是人都會死，我死過了，確實是死人，有什麼不對？」李蓮花滿不在意。

　　「你說得對，既然你都不在意了，我有什麼好在意。」

　　李蓮花起手拍拍海小鮑的肩膀，什麼話都沒說。

　　「李蓮花，白姨下午找我去補網，你要不要一起去，做慢一點沒關係，他不趕。」

　　「你先回去喝薑湯。」

　　「那就下午再見，走了。」

　　位於西海的小漁村沒有太多利益競爭的必要，對錢帛較不看重。李蓮花在漁村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，有時以物易物，互助合作，因李蓮花身斷臂人又瘋，村人對他多是憐憫包容，然而李蓮花的瘋話時好時壞，有時看著瘋，有時難得人間清醒，殊不知有意無意，幾次幫了村人解決問題，因此村人對他多有禮遇。

　　自從李蓮花治好海小鮑的風寒後，便開始有人以試驗的心態尋李蓮花診治，有意思的是李蓮花通常有自己的一套說法，能讓求診者依照他的處方去服藥甚或改變生活習慣，漸漸地神醫名氣開始傳開，從小漁村傳到江湖，從西海傳到東海，從民間傳到朝堂。

　　東海戰約李蓮花失約，方多病與笛飛聲日夜找尋李蓮花。方多病重新走過他們曾到過的所有地方，所尋未果便改往任何他可能前去的地方，就在三個月前，方多病在乞丐身上尋獲李蓮花的糖袋，遂聯繫笛飛聲一同前往西海漁村，而後在村人口中打聽到關於死人的消息，兩人因而一同前去雲隱山找尋岑婆，不料岑婆不在門內，門內弟子亦不知師娘去向，方多病與笛飛聲不願放棄，只能繼續找，大江南北的找。

　　方多病與笛飛聲尋找李蓮花至今已半年，當西海漁村的風聲傳到方多病耳裡，方多病只道「阿飛」。三個月前到過西海漁村，得知死人的消息因而轉往雲隱山，岑婆不在山中也許有意迴避，李蓮花下落成謎是生是死都沒消息，方多病與笛飛聲只能繼續找就像無頭蒼蠅，豈知，豈知三個月後西海漁村出了神醫李蓮花！竟是那曾到過的西海漁村！

　　至於朝廷，這半年來皇帝微服出巡，朝政由公主代理，知道此事者不多，方多病是其中之一，他怕皇帝是為確認李蓮花死訊，然而皇帝微服出巡至今半年，甚至尚無歸期，令人甚感納悶。皇帝出巡真正目的，只有他自己知道，明面上到各地巡視，實際上則為找尋李蓮花，皇帝稱不上是李蓮花的朋友，甚至皇帝曾希望李蓮花從這個世上消失，但自從皇帝取得忘川花恢復健康以後，他卻越發後悔，他是如何對待同樣流有皇家血脈的他，李家只餘李相夷一人，李相夷撐起江湖，終也沉於江湖，沒有江湖的和平，哪來朝堂的安穩，皇家永遠都欠李家一個交代，隨著李蓮花的離去，皇帝反而越發坦然，他藉由微服出巡找尋李蓮花，直至他聽聞西海漁村傳出了李蓮花的消息，此時皇帝未想派人去確認真偽，僅於心中暗道「幸好你還活著」。此罪無法饒恕，但求睡得安穩。

　　※

　　當神醫李蓮花的名聲自西海傳到故人耳裡，過不多時，三個月前錯過李蓮花的他們，在今日再度尋來。

　　確認熟識的身影，確認就是那人，方多病握掌成拳一把揮向他的臉，但見他不閃不避悠悠笑著，拳頭收勢硬生生停在他眼前，方多病忍不住哭了出來，一把眼淚一把鼻涕，成年後他從沒像現在這樣哭過。

　　「男兒有淚不輕彈，憂思傷脾肺，等會我開副藥方給你。」李蓮花笑語說道，說得有情有義卻似沒心沒肺。

　　突然有隻手從李蓮花背後拍向了李蓮花的肩膀，笛飛聲一如平常沉著語聲平穩地說：「李相夷，你就沒什麼想說的嗎？」

　　李蓮花承受笛飛聲掌心之力，這一掌劈不開李蓮花，但也施了不少壓力。

　　李蓮花笑了笑說：「阿飛，我到近日才確定我就是李蓮花，是能說什麼？」

　　李蓮花身上揚州慢與悲風白楊成為自我修復的關鍵，自解了龜息功重新活過來，神智未明時好時壞，常常站在岸邊傻傻地眺望遠方，眼睛有時看得見有時看不見，不管看不看得見他都這麼看著，如此情況持續三個月，碧茶之毒悄然化解，然而毒發傷腦已成事實，神智、視力皆受影響，無好完好如初，在記起方多病與笛飛聲之時，他並不想他們見到他瘋癲模樣，於是答應師娘返回雲隱山以避開他們來尋，離村途中李蓮花顯然反悔，師娘知其別有用意，亦知李蓮花已無大礙，並不強求李蓮花立即重回師門，改以條件交換，託付白玉簪，換取李蓮花未來重返師門，無論未來他繼不繼承，至少讓他知道他永遠有個家。

　　解了碧茶之後，李蓮花依然半瘋半醒，隨著平淡日子一日度過一日，心寬體健不知不覺瘋症已有好轉，當他明白過來自己就是李蓮花之時，他已打著李蓮花的名號在村裡替人看病了。瘋蓮花的鍋自然得由李蓮花背，重新扛起神醫的招牌可不能輕易砸了，畢竟村人對自己有恩，這漁村沒有大夫，李蓮花索性充當，能治一個算一個。

　　方多病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淚，嘶啞地喊：「死蓮花！你還有臉用李蓮花的名字！三個月前死人不是走了嗎！那時你要躲，現在怎又不躲了！」

　　李蓮花一派輕鬆模樣，說：「我聽人說了個故事，故事中提到李蓮花，本來呢，我是覺得李蓮花這名字好聽，所以跟著叫李蓮花，沒想到我還有點醫術，這就幫人看看病，沒想到看著看著竟出了名，然後呢我慢慢的恢復神智，知道我真的是李蓮花，就在這時你們找來了，事情大概是這樣。」

　　笛飛聲站在李蓮花背後琢磨他頭上髮簪，故意問道：「還簪了白玉簪，瘋過之後恢復成從前的李相夷？」

　　方多病一個箭步來到笛飛聲身側，一同打量李蓮花頭上的髮簪。方多病瞧了瞧說：「如此絕品我見都沒見過，此簪足可換一座城，你何時這般奢華？」

　　李蓮花無奈嘆道：「師娘給的我也沒辦法，他怕我餓倒路邊，不簪一座城在頭上可還不放人，你可知這簪子簪得我頭痛頸痠，難受的不得了。」那日出村想再回來，便是答應戴上此簪，這可是師娘的白玉簪，象徵整個雲隱一派。

　　方多病聽李蓮花發牢騷，聽得有氣又有怨，直道：「這支白玉簪再怎麼重也比你的頭髮輕！原來岑婆早幫你把後路都打理好了，你在這漁村倒是快活的很，我和阿飛為了找你找得昏天黑地沒日沒夜，你看阿飛都瘦了一圈！死蓮花是這樣折磨人的！」方多病說得氣憤還指向笛飛聲，笛飛聲默不作聲眼帶殺意看向方多病，方多病倒是毫不在乎他敢說就敢擔，畢竟笛飛聲是真的瘦了幾斤，那麼高瘦型的人消瘦了幾分是很明顯的，他不信李蓮花會看不出來。

　　「四君子湯、五味異功散、六君子湯、七味白朮散，你們都去試試，看哪種有效就多吃些。」李蓮花提了些增胖藥方，他看得出他們都瘦了些也憔悴了些，尋人必然心力交瘁，李蓮花為尋師兄熬了十年，他豈不知其中苦楚，所以李蓮花從不希望他們來尋，一封絕筆信尚無法斷他們的念，那便再添個糖袋，事後想想他們的個性與自己同樣固執，怕他們當真為了自己苦尋一輩子，如此李蓮花可真罪過，於是當瘋蓮花傳出點名聲後，李蓮花也無意阻攔了，就這麼將錯就錯，該來的躲不過。

　　一名少年從旁而觀，小聲探問：「李蓮花你真的是神醫李蓮花啊？」

　　「李蓮花是這漁村的大夫，自然跟那蓮花樓的李蓮花沒關係。」李蓮花如是說，少年卻感懵懂，不知該不該信，他平日瘋言瘋語，有些話能聽，有些話聽不懂，唯有醫術精湛無庸置疑，豈知他當真是李蓮花，既是李蓮花又豈可能留待漁村。

　　「好啊，你要待這，我就待這！這位少年是新朋友是吧？我叫方多病，不知閣下尊姓大名？」

　　「我叫海小鮑。」

　　「我方多病小名方小寶，看來我們還真有緣，日後請多多指教。」方多病結識新朋友，便開始向海小鮑探聽關於李蓮花在此居住的種種，李蓮花則由著他們去，這一切好像很重要，又好像不重要，一如岸邊海潮，潮起潮落，生滅自然，一切平淡悠然。

　　笛飛聲站到李蓮花身側，平靜訴道：「李相夷，能再見你，真好。」李蓮花沒有轉頭看向笛飛聲，但他知道，笛飛聲笑著，靜靜地笑著。

　　他還是和以前一樣，靜靜地來到自己身邊
　　靜靜地握刀，靜靜地憤怒，或是靜靜地隱忍，靜靜地心傷
　　現在多了方多病陪伴，想要靜下也不容易
　　然而他依然靜靜地來到自己身邊
　　靜靜地笑著

　　明月已獲沉西海
　　悲風同溺擁八荒

　　往後，便在西海漁村住下
　　李蓮花、方多病、笛飛聲，以及身處江湖，依然活得自在的漁人們

　　後記：
　　在決定PO神仙願望的那天，做了一個清晰而片段的夢，關於李蓮花的後續故事，我整個不想面對，若為了那個夢而寫必定得花費相當的時間與心力，然而吾友竟說寫吧，雖然我本想拖著拖著慢慢寫但其實還是想寫的，於是在PO文的隔日寫破了四千字，是前篇的兩倍多，希望夢裡的蓮花能滿意這個成果，然後請安息(X)安穩的(O)與方笛一起過之後的生活。
　　PS.我站笛花。
　　PS.夢境第一段便是開頭第一段(你看看這樣花粉能夠接受嗎!!!)+瘋蓮花跟一人說他是李蓮花+方多病說”阿飛”+朝廷男子慶幸說幸好他(花)沒死，綜上述夢之片段集成如此作品呈現，此夢不存江湖之上亦不存江湖之下，就叫江湖之外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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