魚棲亭

章之三《咒》

 

清早，一日之初。晴明的居所不再空盪，屋子的主人在天色迷濛間已平安歸來。歸人，不得片刻清閒，公務告一段落，緊接面對是廊上鏘鏘作響的邁步聲。

 

「晴明，關於紅葉預知……。」小怪沉聲說著，氣氛凝結而嚴肅。

 

「縻魔的咒令，是昨夜發作的吧。」晴明道。

 

「其實你早就知道昌浩中了咒令，是吧？那為什麼，為什麼不說，就這樣眼睜睜看著昌浩背負，背負咒令的痛苦！」小怪嘶聲怒斥。

 

「你先別激動，晴明連夜趕路，就是為了昌浩。」六合勸告。

 

「哼，昌浩是你的孫子，也是未來最偉大的陰陽師，這事你一定要解釋的清清楚楚！」無顧六合緩頰，小怪仍處處針對情明，不顧情面。

 

「未來昌浩將會超越我的成就，所以，這關絕對沒問題。」晴明不帶有絲毫擔憂，欣然的笑顏，極有自信的信任。

 

「晴明……。」見證晴明決心，小怪這才緩了口氣。

 

屋簷垂掛的露珠已乾，朝陽閃耀無邊光芒，掃除大地暗翦。紅葉的警訊終將解開，無論晴明知情的等待，或是小怪的憂心關切，全牽繫那初醒之人。昌浩揉著惺忪的眼，望著窗外。

 

※

 

「魑魅魍魎，鬼怪作祟。當妖魅聚集無數邪念，進而逼近魔之境界，即非妖非魔共稱縻魔。縻魔不主動傷人，而是施予咒令，使背負者承受苦痛乃至喪心忘情，這才盡收漁翁之利。」晴明娓娓道來。

 

「所以昌浩他，背負的是縻魔的咒令？直接摌除施咒者不就得了，那這傢伙在哪，我要把它燒得連灰燼也不剩！」小怪怒喝。

 

「草木能有感知，而陰陽師卻難察覺，庭園中的林木與我有所感應，所以他們顯示紅葉以表警訊，但實際上，除了糜魔本身及承令者，沒人知其所在地。」

 

「這怎麼可能，難道晴明你也沒辦法？」小怪只感震驚，不敢相信如此答覆。

 

「昌浩中了縻魔咒令，只有昌浩才能解救自已，縻魔，專攻人類心靈最珍貴、最脆弱的一面，唯有自已認清，才能得救。不過，昌浩會中咒令，這也表示正因他心有疑惑，而自已並不明白。」

 

「所以說，晴明你真的沒辦法解救昌浩？」

 

「很遺憾，這關要靠昌浩自行化解了……。」

 

「我會轉告昌浩，我相信……他一定可以，平安化解災厄。」小怪眼神閃耀絕對的信任，真心的相信，絕對沒問題。仍駐足，小怪語道：「昌浩夢見紅葉林，是竹林。」

 

「嗯。」輕聲應。晴明目送小怪離去。

 

昌浩心裡，藏著怎樣的疑惑？一向無所掩飾之人，會藏有怎樣的疑惑？小怪不得解，只知道，無論昌浩將面臨何種危機，都要陪伴他、守著他、幫助他，這就是一切。

 

「我以為消滅糜魔，對你而言只是件輕易的事。」六合道。

 

「再怎輕易也有難度，人很難面對自己的內心，所以才會被迷惑。何況這回是昌浩的絕關，我不該插手。」

 

「你真是用心良苦。」六合感嘆。

 

「哈……。」這聲笑，酸苦半參。如果能插手又怎會旁觀，人終該成長，為了更好的將來，晴明捨得。

 

※

 

某處林間，竹影紛落。暗光矇矓，只見一影迴聲語道：

「人類，既堅強卻又不堪一擊，如此矛盾的存在，正好成為我的糧食。」

 

※

 

廊上欄杆，有棉點白影飄落，輕靈、輕巧，正前往昌浩房間的方向。不過，來至途中，便巧遇了，而一旁還有，彰子。

 

「早安，昌浩。」彰子滿臉洋溢笑容向昌浩問安。

 

「彰子早安……。」昌浩輕鬆回應，卻突感一陣暈眩，從昨晚開始，這症狀便不定時發作。

 

「昌浩，又頭暈了是吧，回房休息，回房！」欄杆上的白點勸道。

 

「可是……我要去找爺爺……。」昌浩像是請求般的說著。

 

「晴明又不會跑掉，你先回房，回去！」勸導轉為指令，不容任何抗拒。

 

「好吧……。」其實自己也耐不住發暈，只好順著小怪的意，先回去休息了。

 

「彰子，昌浩他有點感冒，不過就愛逞強。」小怪替昌浩向彰子辭行。

 

「小怪，我哪有。」這廂還鬧著。

 

「別再逞強了，回去回去！」幾乎可說是小怪拖著昌浩回房。

 

小怪陪同昌浩回房，安置好昌浩後，遂轉述方才由晴明那得知的事情，相關糜魔與咒令。

 

「所以，我會頭暈，是因為咒令影響？」

 

「應該不錯，所以你要盡快解開困惑，然後消滅糜魔！」

 

「縻魔，專攻人類心靈最珍貴、最脆弱的一面，唯有自已認清，才能得救……可是我，究竟有什麼困惑，我不知道啊……？」

 

「正因為你不明白自己內心的疑惑，才會被趁虛而入，中了糜魔的咒令！笨蛋！」小怪幾乎是吼著說出。

 

「可是我真得，不知道啊……。」昌浩仍一派輕鬆的模樣。

 

「就是不知道才會變這樣！你好好的想想，我怎知道你在疑惑什麼！你的心裡裝著什麼，我怎麼知道……。」小怪越說越激動，卻也越說越小聲。

 

「小怪……。」昌浩看著小怪，突然又感到一陣目眩。

 

「昌浩！」小怪著急。

 

「不要緊，我還受得了，只是，我突然想到一些事，不知跟引發咒令有無關聯。」

 

「說來聽聽吧！」

 

「昨夜彰子特別備了釀梅，我想向她道謝，頭暈症狀是從那時候開始的……。」

 

「所以……。」小怪沉聲。

 

「所謂心有疑惑，其實我並不覺得疑惑，只是覺得會不會這種感覺，即是引起咒令的關鍵？」

 

「想念喜愛之人的感覺，是嗎……？」小怪緩道。

 

「別說那麼白嘛……。」只見昌浩雙頰一陣緋紅。

 

「是就是，害羞什麼。」小怪的臉上浮現一瞬落寞，僅是剎那瞬間。

 

「小怪……。」似察覺小怪一瞬變化，在關心的同時，又是一陣天旋。昌浩痛苦的撐著頭。

 

「怎了，昌浩！昌浩！」

 

「只是……感到……頭更暈了……小……怪……。」充滿痛苦的語聲，就在止聲之刻，人也昏了過去。

 

「昌浩！昌浩！醒醒啊昌浩！」小怪痛極地呼喚，瞬時褪去暖白，幻化真身，現出精悍且嚴峻的神顏，抱起昌浩，以迅火之速飛快竄入那人的所在。

 

兇將，令人聞之退步，就連神將對他也懷有幾分畏懼。精悍、惡煞的威迫之姿，此時有的，只是喪心，痛絕，緊抱懷中人，無論如何也不願放手。

 

晴明凝神正襟危坐，睜眼剎那，居所的廳門也隨之敞開，迎入的，是擔憂心傷之蓮，絳紅的慌亂。

 

「昌浩他頭痛得暈過去了，昌浩他……！」擔心的語聲難平，字字刺痛。

 

「紅蓮，沒事的，昌浩沒事，先放下吧。」晴明平心勸道，以平靜撫慰紅蓮的驚慌。明白紅蓮的心，背負難以治癒的傷，然攸關昌浩的一切，卻更牽繫加深。

 

晴明讓昌浩歇於自己床上，經診斷後，令勾陣取寧心草。紅蓮呆立昌浩身旁，不發一語。

 

「勾陣，麻煩你取寧心草來。」晴明令道。

 

「好。」勾陣依言而行。

 

「紅蓮，昌浩沒事，放心吧。」

 

紅蓮無所回應。

 

勾陣進入宅邸庭園取寧心草。寧心草原色即是整株通紅，想來這次草木幻紅示警，寧心草並未有所改變，或是，其心常憂。勾陣取下寧心草葉，是肥厚的心型瓣葉。彰子悄聲接近，然兩者彼此皆知。

 

「請問昌浩他……怎麼了……？」彰子輕聲問說。

 

「看似昏倒，但沒事了。」

 

「剛才我看見一抹紅色身影，雖然只是轉瞬之間，但我好像看見了，充滿悲傷的……金色眼瞳。」

 

「那是騰蛇，你認識的。」

 

「小怪的真身？」彰子若有所思。

 

「我須將草葉取回，先離開了。」

 

「等等，露樹大人教過我如何處理藥草，如果可以，我也想幫忙。」

 

「那就來吧。」

 

呆然，動也不動的佇立床邊，紅蓮默默的待著、守著。而臥榻之人，似睡著般，安穩、平靜。紅蓮依舊等待，等昌浩醒來。

 

「小……怪……。」是昌浩的聲音，昌浩！

 

紅蓮無語，只是震驚的看著，那緩緩睜開的眼，露現褐色漩渦。

 

「小怪……我……。」

 

「我在，我在這裡，昌浩！」紅蓮激動的握起昌浩的手。

 

「呵……。」昌浩笑了。

 

勾陣與彰子帶寧心草回來，晴明只說草藥是要給昌浩服用，並無多言，而彰子也沒多問，只是巧手的將寧心草磨碎，取其汁液盛在碗中。

 

「麻煩你了。」晴明向彰子道謝。

 

「不會。」

 

「昌浩已經醒了，要不要去看看？」

 

「可以嗎？」

 

「這裡。」

 

彰子走進床邊，看見昌浩已起身半躺，而小怪臥於昌浩手邊。

 

「昌浩……。」

 

「是彰子……。」

 

「這是寧心草的汁液……。」

 

「謝謝。」

 

「昌浩，快點把藥吃下去，這樣我才安心。」小怪指使。

 

「嗯嗯……。」

 

「彰子，我們到外頭吧，讓昌浩再休息一會。」

 

「好的。」

 

彰子向昌浩辭行，隨同小怪一起離開房內。在他們離開後，昌浩緊握手中盛裝藥湯之碗，喃喃語道：「我又夢見了，紅色竹林……還有悲傷的影子……。」

 

晴明希望，要小怪將事情原委告知彰子，小怪也就全盤說出，並對晴明表示，懷疑引起昌浩咒令原因，是思念愛慕者的心思。

 

「所以，都是我害的……。」彰子自責。

 

「我想，如果不讓昌浩見到彰子，這樣就能減輕昌浩的痛苦吧？」小怪說。

 

「不見面，還是能想念，這樣豈不更嚴重？」晴明應。

 

小怪不語。

 

「順其自然吧，何況現在，實際原因尚未明確，說不定並不是那樣，所以彰子，和往常一樣就好。」

 

「是……。」彰子應語。

 

昌浩服下草藥便沉沉睡去，待醒來後，恢復如常，便回轉自己房間。當時，時已入夜。

 

「今天讓你擔心了。」昌浩看著身旁的小怪。

 

「好好照顧自己吧。」小怪輕鬆說。

 

「小怪……呃……。」一聲悶哼。

 

「怎，又犯頭暈了嗎！」小怪豎起長耳。

 

「不，是頭疼……。」昌浩回答頭疼，起先是頭暈現轉為頭疼，不過數日時間，竟更加惡化。

 

「沒見彰子卻還是想念，真是自找痛楚！笨蛋昌浩！」想勸阻卻也無法。

 

「沒有，我只是看著你，並沒有多想啊……。」

 

「別嘴硬了，看你這樣子就知道你正在想誰。」

 

「小怪！真的……嗚……。」

 

「撐著，別暈過去啊！」

 

「不會再昏倒了，服用寧心草後，我對咒令的症狀，已更能抵抗。」

 

「寧心草……。」

 

「今天幾乎睡了整天，醒來的時候天已入夜，而現在，我又……。」打了個大大的哈欠，昌浩看來睡意十足。

 

「睡吧。」

 

小怪守著昌浩入眠，只等睡沉了才悄然離去。

 

「今天真熱鬧，哈……。」晴明自嘲，也是預言。不多久，便看到小怪怒氣沖沖的走來。

 

「寧心草讓昌浩嗜睡，頭暈也轉成頭痛，狀況只是變得更糟而已！」

 

晴明不語，只是看著小怪。

 

「騰蛇，或許你離開昌浩，他會好些。」勾陣道。

 

「這什麼話？我一直都陪在昌浩身邊，守護他便是我的責任！」

 

「或許，正因如此吧。」晴明說。

 

「什麼意思，我又不是彰子，昌浩就算想起我也不會引起咒令，況且我常伴昌浩身邊，他又何必想……。」

 

「紅蓮，你沒聽見嗎，昌浩的呼喚聲。」晴明問。

 

「昌浩，昌浩一個人在房裡，昌浩！」稍一冷靜，小怪匆促離去。

 

「晴明，似乎有點過頭了。」六合道。

 

「哈，不過有紅蓮陪著昌浩，我倒放心。」晴明所聽見昌浩的呼喚，不過是隨口說說，竟輕易引開了紅蓮。這樣的結果，晴明是否早已料得？

 

「兩個如焰絢燦的生命，靜觀其變吧。」晴明心中嘆道。

 

※

 

夢裡，深邃竹林，尋不著來時路，也覓不著出口，竹葉飄落，如血紅霜，悲傷的旋律跳動，看不清的影子是否為施咒者，當窗邊迎來竹葉，劃破虛幻夢境間，迷濛之人醒來，拾起臉上清涼。

 

「是竹葉……。」

 

屋簷上的白點落入窗裡，共看枝竹。

 

「青竹……。」

 

幻紅的庭園恢復原貌，青竹，才是最真的自然。咒令需解雖仍存，漆黑的等待，將揭開面紗。

 

昌浩隻身獨行，唯有自己能化解己身咒令，邁前的步履不止，決心不改。

「己心困惑招來災厄，我以靜心，尋找心之解答。」

 

※

 

憶想辭行日，告別時。

 

「我相信你，所以，答應我，一定要平安回來！」

「小怪，約定好了！」

 

「昌浩，這是你該當之關，切記──

絕關，至無而有，虛而實，捨之，得之。」

by魚棲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