魚棲亭

章之五《絕》

紅竹持續飄零，意識迷離之人還苦撐著。憶起爺爺的告誡：「絕關，至無而有，虛而實，捨之，得之。」昌浩似悟得什麼，語道：「捨之，得之。」勉強撐起屈膝跪地的身子，放空心思求得寧靜，昌浩重振，再戰！

「還真耐命，這樣也好，我可以玩久一點。」糜魔見昌浩緩緩站起，嘴角竟揚現一絲笑意。

「在夢中猶能思念，不在身旁依然存在。」昌浩喃喃說道。糜魔無所反應，只是輕蔑笑著。

「妳將宗竹林染紅，不正因為，因為妳依然惦記畫竹師──品竹！」昌浩喊出。

「不，那是仇恨，是報復！」糜魔瞪大了眼，像被戳中心事，羞而憤斥。

「儘管因仇恨而掩去一切，感受不到也看不見，但其實他一直都陪著妳，一直都沒離開！」昌浩看得見，一縷亡魂的執著，癡傻不知守了多久，儘管不被發現，不被知覺，仍是陪伴──糜魔。

「哼，別以為幾句話就能影響我，別拖時間了，你這承受咒訣的身體還撐得了多久？哈！」糜魔狂妄的笑，響徹林霄，撼人心魂。

咒由心引，每每發作越加劇烈，知昌浩承受不住先前襲擊，糜魔又再引咒念，令其身傷心疲，再戰也難久撐。糜魔笑懾人魄，欲以此回定局，斷命了結。

「若是滲透大地的歌聲，則被幽明之鎖囚困於此吧！」昌浩唸咒開陣，欲破盪林魔音。

無形宏光自昌浩周身向外擴張，所到之處逐一淨化，不聞魅笑只得寧靜。糜魔知已失利，臉上更顯猙獰，但仍是一聲輕笑化結，再起。

「差不多了，這一次，你該乖乖躺下……。」只見糜魔嘴角上揚，勢在必得，此回終局，能為盡施。「千竹‧血斷！」揚手旋起，萬竹血刃，密密麻麻如棉織網直朝昌浩刺去。

「謹此奉請！降臨諸神諸真人！縛鬼伏邪！百鬼消除！急急如律令！」昌浩破危，不料，眼前血刃消散瞬間竟又重新再現！止禦破陣之法無法如期化險，是自己身體不堪，心神皆已疲憊，昌浩不輕易放棄，手捏咒訣施令再催：「滅！」

隨著滅聲令下，如網殺陣轉化消散，剩下的唯有睥睨雙眼伴著高揚嘴角，嘲諷林中之人。糜魔不再動作，雙手負胸，等待。

「明明知道不能去想……卻還是……絕關……終究避不過……是嗎……。」白淨的臉龐染了血色，如同嘴邊殷紅；捏咒的雙手鬆懈，微顫而無助；身軀不受控制，埋身倒下，在落葉佈置的毯中。

昌浩半闔眼，似預見結局，可不願妥協。明白不能想，只能埋藏心底，卻還是不自覺，牽起。毀滅也好，消失也罷，只要能再遇見，儘管隱藏心中，也值得。就當最後一次任性，想再喚你的名，如果可以，想再見你：「紅蓮……。」

疼痛麻痺全身，任咒訣肆無忌憚的折騰，嘲諷人癡，自取滅亡。昌浩不甘，卻眼迷離，除了疼痛再也感受不到其他，強撐的咒語，終敵不過宛如荊棘佈身之苦，累了，倦了，將睡了。

闔眼瞬間，傳來熟悉氣息，看不見卻更清楚，孩提時曾有過，如虹的溫暖，離闊十載仍長掛心底，原來，再熟悉不過了，原來，一直都在……。

不知從何竄出，長燄如蛇，似爪而散，迅奔劃過昌浩身邊，直捲無心妖魅。

伴隨蛇燄現出的身影，精悍戰慄，怒眉深鎖，金眸閃耀熒熒火光，殺氣蒸騰卻又似殺非殺，眼底隱隱流露擔憂關切，盡化為聲聲叫喚：「昌浩…昌浩……」

驚呼、喝斥！混雜溫柔與強悍之聲，聲聲迴、聲聲蕩。

「昌浩……昌浩……睜開眼！昌浩！」

這聲音，自孩提時，即溫柔圍繞耳邊，無悔付出。空白十年久，仍是陪伴身邊，怎會忘記過去，這生命的記憶。

※

無光魔林尋得一線指引，曾經消失的叫喚，其實一直都在身邊，昌浩心道：「是我忘了，童年曾擁有，被你守著、護著，到現在還是相同……。」

金眸者扶起倒臥落葉叢中之人，使其安躺於己身懷中。呼喚聲不止，除非那人轉醒。他相信，那人定會醒來，一定。

隨著時間過去，懷中人依然，金眸顯露心慌，雙眉深鎖凝然。林中火舌蔓延，糜魔受困，知局勢失利卻也難逃，但見眼前赤髮神將，猜得心思，於是出口相逼：「那人類硬闖我咒之禁，也要送命思念，不正是你，是你把他害成這樣？哈！」

「住口！」赤髮神顏怒，火舌再起，化網困錮糜魔。

「哈，要是我死了，那傢伙的咒令也就無解了，殺了我不正是殺了他？倒不如放了我，或許我能考慮解除咒令。」糜魔得意說著。

神將不語，回想那人曾言：「糜魔能施咒令，卻不能解，解令唯有負令者能。此魔狡詐多變，善擾人心，我也曾吃過苦頭。」

晴明語重心長的告訴，紅蓮怎也不會忘記。關心則亂，越是危急則越該冷靜，紅蓮稍一定心，不受眼前誘惑所干擾。

「我不殺你，但也不讓你好過！」神顏怒，怒神顏。惡火四起困糜魔，生不得，死不能，地獄業火鎖魔靈。糜魔不再語，心知再無退路，強忍惡火煎敖。

「昌浩……醒來！睜開眼睛！晴明的孫子！」悲鳴，錐心吶喊。無所求，只求那人聽見。

「呃……。」細微語囈，但確實是懷中人發出。

「昌浩……昌浩……！」不改蹙眉，神顏關心叫喚，其聲既堅決又溫柔，似牽引、似命令。

徘徊兀自的黑暗凝思，聞見喚聲，知其人等待，怎捨得沉沉睡去。再次的倔強，儘管身傷已然，但尚未到極限，想回應，想再見，如此心意是這般強烈。

「紅……蓮……。」語聲略顯沙啞，昌浩依循紅蓮的呼喚，瞇著眼，笑了。

金眸直注視懷中人，分秒也不願失去。見昌浩轉醒，臉上還掛著淡淡的笑意，紅蓮真是既擔憂又困惑，不知昌浩有哪裡傷著、哪裡疼著，醒來無所喊苦，竟只是笑著看向自己。

昌浩瞇眼笑著，勉強舉起隻手，想觸碰什麼、想抹去什麼。紅蓮的擔憂昌浩全看在眼裡，緊瑣的雙眉是那樣焦心，欲起手化去，但卻被紅蓮攔下，緊握手中。曾經大手包覆小手，如此溫暖，而現在，儘管小手已長大了，大手仍期望，能牽著他，無論何時。

「我來晚了……。」紅蓮自責道。

昌浩搖搖頭，接著說：「我很高興……能看見紅蓮……。」

紅蓮看著昌浩，這張漾著笑容的俊俏臉龐，正隱忍咒令折騰。

「昌浩，痛就說出來，別再笑了……。」明白昌浩強忍苦楚，卻仍是一臉欣然，紅蓮於心不忍，更感悲痛。

「我是真的……很高興……。」昌浩篤定說出，依然不改喜悅。

紅蓮不捨，沉默以對。

「別擔心……我已經釐清……再無疑惑……。」昌浩明確語道，亦是安慰。

糜魔挑起負咒者的內心深處，疑惑或逃避，唯有負咒者尋解，面對，才有自救之法。紅蓮明白，此回儘管陪伴昌浩身旁，也難以援手，只能守著、看著，見證昌浩面對險惡，但是，怎捨得。

「紅蓮……我想站起……。」

「昌浩……。」

「放心……可以的……。」

放開緊握的手，紅蓮小心翼翼扶起懷中人，關心他身上傷勢，關心他能否負荷，對他，始終都是關心……。

昌浩穿著狩服有多數劃破，是因葉刃攻擊所造成，所幸身上創傷，僅是皮肉傷，而最大痛楚來源，仍是咒令影響。頭疼的狀態已不得不習慣，但此時較先前來得輕緩，或許是面對困惑的決心有所影響，越是堅定，越是確立，則越加破除咒令禁錮，點滴而徐慢，逐漸削弱。

「昌浩，無論如何，共同面對。」紅蓮知昌浩決心，只道。

「嗯！」

兩人皆不願彼此陷入險境，那麼就共同抵抗。長年培養的默契，以生命相交的情誼，面臨眼前之劫，晴明口中的絕關，雖尚不能明瞭透析，但只要兩人一起，又有何懼。

昌浩起身宣告再戰，金眸與之相會瞬間，鼓足勇氣與信心，絕對相信。

紅林內，兩個如燄的生命，正璀璨的綻放。

※

業火圍繞糜魔，身困其中之魔早已精疲力盡，既然無法解脫，嘴上也不輕易饒恕，看見昌浩再度站起，糜魔不改輕蔑口氣，狂妄嘲諷。

「哼……看來你己心之惑，便是所謂的兇將騰蛇，怪不得，怪不得能把你折騰成這樣，心的執著催使咒令加劇，但你也真有骨氣，能撐到現在。」

「住口！」紅蓮聞之怒氣更甚，起手一催，火勢更加兇猛。

「紅蓮！」糜魔的話使紅蓮動怒，昌浩欲喚回其冷靜。

「魔物，敢再胡說，我要你連話都說不出來！」紅蓮怒喝，業火更烈，怎能放任魔物對昌浩胡亂誣賴。昌浩之惑，紅蓮一直都認為是彰子。

「紅蓮……。」昌浩但聽糜魔之言，其實不假，明白己心困惑之解，至今唯有自己曉得，若對紅蓮說，卻是說不得。

「呃……人類……我最痛恨……人……。」宛如置身地獄焰城，糜魔難以再言，卻仍咬牙切齒，斷續的抱怨，對人類之痛恨。

糜魔強烈的怨恨震驚了昌浩，暫且不提心事，當前之務還是伏魔要緊。

「糜魔，我知道妳的過去，那是一場遺憾，如果可以我願意助妳，但妳須先回頭，給自己機會。」

「哼……。」

「倘若放棄自己，那我也只能將妳消盡，化怨淨塵，回歸天地……。」

「只怕你沒那本事……哈……！」糜魔倔強的說。

「昌浩，動手吧，這傢伙不值得你費心思！」紅蓮道。看來對糜魔很是不滿。

昌浩其實不願意，無奈事已至此，不得不催咒。畢竟拖延，並不會有結果。

「悲劇終該完結，畫師的故事，今日由我替你畫下句點……。」昌浩喃喃語道，接著，起手結印，催動清聖咒訣，唸道：「驅散怨敵之詛咒氣息吧！」

催咒之際，圍繞糜魔周身的業火不減，但見牢中困魔更甚前時痛苦，雙手抱頭不住呻吟，更奇異的是，紅竹落葉自地旋起，盤旋於火牢之外，形成一圓球，紮實的裹住業火生成之牢。

紅竹困火，圍魔。

最後糜魔所感知，唯有昌浩朗朗的詠咒聲及翩翩起舞的紅葉。

by魚棲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