魚棲亭

章之六《曦》

 

業火構築之牢，竟被紅葉緊裹。紅葉不顧一切，飛蛾撲火，在接近瞬間毀滅，卻又自地面旋起更多的紅葉。

 

「紅蓮，住手！」昌浩察覺詭異，出聲道。

 

「嗯。」

 

望著浮於空中的圓形禁錮，昌浩蹙眉不語，單是觀望再無動作。紅葉旋起並非自然現象，亦非糜魔操控，而是一股堅毅之念所引導，比什麼都要強大，是人類的執著情感。紅蓮看透紅葉的玄機，然昌浩也明白。

 

「你決定放任那亡靈？」紅蓮問。

 

「這是他的決定，就先這樣吧……。」

 

「昌浩……。」

 

「其實他們……。」

 

昌浩娓娓道來糜魔與畫師的過往。

在這同時，糜魔被紅葉圍繞，葉脈交織緊實，成了綿密的網。熒熒紅光，眩惑糜魔知覺，在清醒迷離間，探不出真實虛假，突聞一聲喚：「憐青……。」霎時靈光匯聚於額，空間扭轉，無法思考，閃過眼前的畫面，是一幕幕歷史刻印，一段段心碎過往。紅葉催使，記憶被迫再度甦醒，是折磨，也是解脫。

 

記憶裡，望著憐青離去的背影。

 

「這樣，就可以了？」身旁女子關心道。

 

「嗯，這樣就好……。」善意的欺瞞，這是畫師最痛最深的守護。

 

「儘管你心裡只有她，我還是……。」女子皺眉垂首，不再言。

 

「很抱歉……我能給妳的，只有這幅畫。」

 

記憶裡，望著畫中的背影。

一人孤立岸邊，但見綠影宣染艷紅，畫布上的竹影灑落點點鮮血，這是畫師極盡生命想完成的，最後的思念。

 

「這是最後一幅畫了……熾焰炫目……翠玉心碎……。」

 

琉璃迷夢，映入糜魔心中的不是自己的過往，而是畫師的記憶。人妖殊途，終難兩全。畫師選擇守護，如此無言的溫柔，卻也殘酷。

 

「人類深陷迷障，而魔更加極端，為何我感到悲傷，這消逝以久的感覺……。」

 

紅葉散去，一脈脈自空隕落，糜魔化為畫師眼中的模樣，緩緩飛落於地。

 

「是品竹喚醒我……。」糜魔黯然。

 

「你所在意、所痛恨的，其實一直都沒離開，只是妳不讓自己看見……。」昌浩看著眼前清麗秀氣的女子，是憐青也是糜魔。

 

「能再見嗎……？」

 

「只要妳相信……。」

 

見昌浩手捏咒訣，定睛凝神，才一開口周身即起了風旋。

「此身所負之痛已過，此身所負之傷已逝，放下吧，隨著光芒指引，往向樂土。」

 

昌浩舉起雙手，似懷抱，似指引。清風圍繞林間，淡柔而輕綿，淨化一切災厄，散除無盡深淵。紅蓮起手感受，心道：「昌浩……依舊是這般溫柔……。」

 

憐青、糜魔，亦或該稱竹妖，不過是一個至真的生靈，為情痴為仇傻，所謂人妖殊途，獨立六道的結合是否為孼，為罪。世上有其規則運行，破壞隨即帶來災厄，直至最後，是誰在安撫。只見那無私笑靨，望著天際點點螢光。

 

螢光消失之際，天邊飄落一竹葉，昌浩起手欲接。

「畫師……。」竹葉順勢落於掌中，觸及手心即化粉消失，落土護竹。

昌浩依舊掛著笑靨。這脈承載感念的青竹，是畫師捎來的信息，他倆，已遠去。

 

「昌浩……。」看著凝望天際的昌浩，臉上掛著溫柔的微笑，紅蓮不禁也露出一抹溫柔。

 

「畫師和竹妖的故事已完結，只留在過去，不會再起。」對著天空宣告悲劇完結，昌浩的劫難，總算安然度過。

 

「嗯，你做得很好。」在旁見證一切的紅蓮，對昌浩依是肯定。

 

「人與妖相戀，打從開始便是個錯誤，是嗎……？或許是人遵循的規範如此，但……。」如果真是如此，我倒希望悖禮改變。

 

「昌浩……。」

 

「我能做的，只有這樣……。」應是欣然，卻帶淡淡憂傷。

 

「已經足夠了。」紅蓮安慰道。

 

「是嗎……。」昌浩望著紅蓮。

 

倆人對望，紅蓮稍一蹙眉，嘴邊卻硬是牽起勉強的弧度，這樣笑著，苦笑。

 

「哈……。」昌浩忍不住笑了。

 

「哼，這才正常嘛。」紅蓮悶哼笑著。接著化為棉白身形，躍入昌浩懷中。

 

「怎樣，身上的傷？」

 

「不要緊。」

 

林中落葉交織，鋪地如蓆，昌浩盤坐，懷中捧著小怪，各懷心思，彼此無語。一陣風吹起，竹枝葉影隨之搖動，昌浩仰首望天，這才窺視到被竹叢掩蓋的圓月，昌浩突然明白，無論自己有沒有抬頭仰望，明月其實一直都在。

 

「一直守護著我，甚至將生命拋之度外，那人……。」

 

「喜悅的事，能與之分享；痛苦的事，能與之面對；難過的事，能與之承擔。當面臨生死關，唯一能聽見的聲音，是……紅蓮的呼喚……。」

 

晴明口中的絕關，糜魔的咒令，昌浩的劫難。其實是以生命去了解迷惘的答案，直到現在，昌浩才悟得透徹，儘管明白，卻也無法面對。昌浩凝視遠掛天邊的滿月，看著浮雲掠月，樹影遮光，月依舊是月，我依舊是我。

 

糜魔之事雖已落幕，但帶來的影響卻是意外深刻。紅蓮認為糜魔是罪有應得，昌浩能助其渡化已是萬幸，但心裡卻絲毫也開心不起來，有種難言的苦悶，淡淡的愁緒。

 

「痴心守護，卻落得如此下場，怪不了誰，一切都是自找，我，不會這樣，只要他能幸福，只要能幫他守著幸福，這樣就夠了……。」

 

「是啊，這樣就夠了……。」小怪皺眉一笑，昌浩並沒看見。

 

棉白的身軀自昌浩懷中竄起，一眨眼的時間即盤旋在肩，像圍巾溫暖的包圍，裹個密實。小怪動了動長耳，騷擾著昌浩。

 

「別這樣拍我喇，小怪。」

 

「誰叫你呆呆望天，在想什麼啊？」

 

「沒什麼，我只是看月亮。你看，是滿月哦！」

 

「是啊……。」

 

「呐……。」

 

「幹麻看著月亮嘆氣？晴明的孫子。」

 

「吼，小怪你好好聽我說嘛！」

 

「好好好…你說你說……。」

 

無法觸碰的禁忌，紅蓮甘願獨自承受，也不要昌浩一起受罪。跨越種族與身份的禁錮，無論是人與妖甚是人與神，天註定的悲劇不需再再上演。

 

神將擁有漫長而幽遠的時光，人類只是祂眼底的轉瞬之間，直至最後，留下的任何一方都是受苦，離去的更是煎熬，如此能預料的結果，紅蓮寧可犧牲自己也不願讓昌浩受罪，單是陪著護著便已足夠，這樣就夠了。

 

「紅蓮，我知道，也很清楚，所以不能讓你走上最痛苦的路。」

 

「傻瓜，怎會痛苦，能陪在你身旁就已足夠。」

 

「說我傻，紅蓮才傻……。」

 

「有你在，我才有前進的動力。」我果然還是，不能沒有小怪。

 

小怪自肩上躍起，走至昌浩跟前，背對著。

憶起昌浩曾說：「不說，是無法傳達的。」終究還是，死心蹋地。

 

「聽著，昌浩，讓我陪著在你身邊，永遠。」只想守護最重要的你，唯有這個心願，壓抑心底多年，怎樣也不能妥協。

 

「謝謝你，我最喜歡小怪了，永遠。」昌浩走向前，欣喜地抱起小怪。

 

「昌浩是傻瓜……。」

 

「耶？小怪害羞了……。」

 

「我哪有，昌浩你才是，兩頰紅通通的！」

 

「我才沒有！」

 

依舊是拌嘴，小怪與昌浩的相處，即是這般自然，無所隱藏，也無須隱藏，互相了解，彼此依賴，這就樣相輔相成，哪怕陰陽道上難行，前途多舛，只要有對方陪著，就沒有問題，相信，也是絕對。

 

＊

 

竹林深處，有數道人影到來，神氣逼人，清聖非凡。晴明與他的神將不知何時來到，單在一旁守著而無所動作。

 

「先前占卜，紅葉之訊，當在滿月前收結，而昌浩還是費了點時間。也罷，能這樣賞月倒也愜意。」晴明悠然道。

 

「晴明大人，昌浩身上有多處創傷，妾身是否該前往治療……。」天一問道。

 

「恐怕需要，但不是現在，此乃過關的代價。」晴明語帶輕笑。

 

「呵，晴明，要是讓昌浩知道你一直在這，後果恐怕……。」勾陣語道。

 

「這是爺爺對孫子的關心，昌浩不接受也得接受。」

 

「晴明，紅蓮跟昌浩，這樣真得好嗎？」六合擔心問道。

 

「嗯……這個問題我不認為存在否定的答案。」

 

「呵……。」勾陣莞爾。

 

＊

 

圓月，歷經多少苦難才熬成今日。夜深，子時，靜謐祥和，庭內長廊棲著月光，簷邊垂掛晶瑩露珠，已是霧濃，迷濛。屋簷上，月懸空，昌浩懷中擁著小怪，但見小怪緊掩長耳，似無奈卻也莫可奈何。

 

「爺爺怎能躲在一旁偷窺，還帶著神將們，全部都被聽到了，真是太過分了！」總覺得是被設計了，爺爺只是等著看好戲。

 

昌浩說的都是事實，小怪也只能任由發洩。

 

「狐狸爺爺！」昌浩持續怒罵，小怪依舊掩耳。

 

「真是可惡啊！臭狐狸爺爺！小怪！你說對吧！」昌浩幾乎是暴跳狀態。

 

「是是是……。」

 

「現身的時候還說什麼，我可愛的孫子，和你親愛紅蓮的一起回家吧！這什麼話啊！」昌浩模仿晴明的語調說著，可語聲卻是氣極了。

 

「這……。」小怪有點兒羞怯的低頭。回想起晴明說出這話的當時，不懷好意的笑容逼得兩人既害羞又難為情。

 

「臭狐狸爺爺！」無視夜深人靜，昌浩怒吼著。

 

隨著「臭狐狸爺爺！」的尾音收結，昌浩稍喘口氣，心思逐漸恢復平靜，在這時，憑空飄來一信紙，穩穩落在昌浩面前，內容是這樣的：「昌浩啊，適度發洩是必要的，但現在都子時了，吵到爺爺是沒關係，若驚動旁人可就不好了。雖然有點難過，我的神將把我可愛的孫子拐走了……嗯……還是該說……是我可愛的孫子把我的神將拐走了……反正都一樣，那，爺爺就不打擾你們了，請慢聊，但記得早點睡，先這樣了，晚安。

晴明　筆」

 

「這個……！」昌浩幾乎是跳了起來。

 

「晴明也真是的……。」清楚可見小怪額上冒汗。

 

「可惡！啊！」自顧自的在屋簷上跑跳，一不留神昌浩失足自簷上滑落。「昌浩！」小怪瞬時化為紅蓮，迅速地伸手托住昌浩，雙雙平安落地。

 

「沒事吧，昌浩？」紅蓮橫抱著昌浩，擔心關切。昌浩的臉上已不見方才怒氣沖沖的模樣，而是受到驚嚇愣住了。

 

「沒事……。」偏頭倚著紅蓮胸膛。又一次，受紅蓮保護。昌浩心底再度激起陣陣漣漪，無斷的感動，也深明自己對紅蓮的依賴。

 

「回房休息吧，已經很晚了。」紅蓮關心道。

 

「嗯……紅蓮……。」昌浩望著紅蓮，伸起兩袖長袍環住紅蓮的脖頸，雙頰暈染一陣緋紅，實是嬌羞。

 

「昌浩……。」紅蓮凝視懷中的昌浩，既害羞又可愛的模樣，可是頭一回見到。

 

「嗯？」眨著澄澈的眼眸，昌浩眼帶笑意。

 

粉嫩雙唇垂首可得，紅蓮稍一屈身，輕吻昌浩。兩頰貼得近，兩心零距離，唇邊的溫度，只屬於彼此的溫暖，再無其他可侵犯。

 

月色漸淡，霧氣漸消。天色曈曨，渾沌大地，蒼穹透露晨光，宣告一日起始。曾迷惘，曾困惑，只要堅持並追尋，終也雲過天青。

 

長廊上，晴明眼望天際，有感而言：「應劫，順劫，化劫。但願緊握手中，永恆執守。」

 

木廊傳來陣陣踏響，由遠而近，人已來到。

昌浩氣喘吁吁奔至晴明面前，而又倏地停住，小怪隨及自肩上躍下。

「六合……六合說……！」昌浩著急的說。

 

「我都看到了。」晴明悠悠道來。

 

一早便熱熱鬧鬧的。晴明倒也樂見其成，但還是忍不住想抓弄，畢竟是自己可愛的孫子，與陪著自己一路走來的神將，怎樣的選擇，怎樣的發展，或許在預料中，或許是有意促成。紅蓮和昌浩已不可分，彼此將相依相存，攜手度過未來每一個晨光。

 

「無所畏懼，更加堅強，因為我的身旁有你，小怪。」

「一起闖，一起走，奉獻此生亦無悔，唯你，昌浩。」

 

 

 

─完─

2008/11/19-2009/08/19

by魚棲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