蕭瑟林間,落葉傳出窸窣聲。離人歸來,劃破靜謐。
古城孤立,萬古空寂。藤蔓攀上牆垣,或許是想陪伴,或許不甘孤寂,窗臺邊,最容易被遺忘的角落,一點青色伴著那人守候。
窗邊一隅,那人屈膝縮瑟,伏著臉埋在膝上枕著,微風輕拂,任一頭亞麻色短髮散亂。林間傳來聲響,落葉旋起帶來音訊,他緩緩抬頭,瞇著深邃紫瞳,唇角勾起一彎弧度。
「回來了。」
伊凡輕巧地自窗邊躍下,從容步落林深處。
等待迎面而來的──歸客。
那人走至伊凡面前,保持一定距離。在視線交會瞬間,闔起雙眼。
伊凡踏著沉穩步伐,接近那人。
「我才沒有……。」
「沒有淚水,但有血珠。」
伊凡起手抹去那人臉上的血珠,一邊瞇著笑眼,語說:「真好奇,會不會有人能讓你哭出血淚。」
「本大爺才不會哭。」那人說得斬釘截鐵,然後撇開了頭,逕自離去。
※
指尖抹下血珠,也抹下一點晶瑩。
搓手混合血與淚,像似玩弄,帶點惡趣味。
那人臉上帶有瘡傷,早已見怪不怪。臉上的血珠出於自己還是敵人,可怎樣也分不清。但淚水,還溫潤呢,卻搶先否決。
「基爾伯特,我很想知道哦,你落淚的原因。」
伊凡將血抹在樹幹上,神情恬靜而冷然。
※
回到那最隱密也最容易被遺忘的角落,伊凡習慣在此停留,或坐或臥。偶爾仰望蒼穹,儘管林蔭遮天依舊遙望;偶爾凝視林間,不知是思考還是發呆。
綠影叢林隱隱而現,熟識的銀白。
伊凡瞇起眼,期待。只有基爾知道這被遺忘的角落。
窗臺上,伊凡依舊維持輕鬆的坐臥姿態。
基爾來到,帶著一慣猖獗氣息,大爺似的倚著窗邊,悶哼笑了幾聲。
「沒看過你笑呢。」伊凡悠悠語說。
「你瞎了?」基爾不可思議看著那張總是堆滿笑容的臉。
「是真的,沒看過你真正的笑呢。」再次強調,語氣仍是悠然。
「哼,你也差不多,整天笑嘻嘻的,不知在想什麼。」
「原來你,那麼在意我啊,真開心。」
「呿,本大爺才沒時間管你這隻熊在想什麼。」
基爾挺直腰桿,準備離去。
「是真的哦,給你的笑容,都是真的。」
只見深藍背影駐足,留下一聲輕笑才走遠。
伊凡望著天際,儘管看不見,他仍舊遙望。
那一日。
看不見藍天。
你失去自由,禁錮於我的古城。
※
沙塵落定,腥風止息,伴著一股惱人惆悵,宣佈戰事告終。
空氣迷茫,視線昏厥,無論此爭誰勝誰負。
戰,完結。
擦身而過,眼角瞥見你揚嘴輕笑。
僅是一瞬,捕捉未曾謀面的喟嘆,一現而隱,隨即悄然褪去。
再沒有笑容能敵得過。
你深深嘆息。
※
一雙傲然鷹眼,究竟藏盡多少苦痛,吞忍多少血淚。
忘不了,那一眼,銘心刻骨。
甘願千年糾纏。
※
先關著吧,儘管鳥兒想要翅膀。
先關著吧,不能讓他獨自飛翔。
「何必去救斷翼之鳥?
活著也惘然,
不自由,寧死!」
「我給你翅膀,
待在我身旁。
總有一天,帶你一起飛翔。」
※
城口殿堂前,基爾佇劍而立,迎風拂面,闔眼凝思,雙眉微蹙,散發淡淡愁思。微風揚起銀白髮絲,漾起不慍而威的王者氣息。似欲反客為主。
這古森,這古城,這伏君之圈。
「我幫你打吧。」伊凡突然來至。
基爾循聲觀視,傲然回應:「還不到要向你低頭的地步。」
僅是一瞬,伊凡鎖起眉心。視線轉至基爾右腳,儘管基爾極力走得沉穩,但從回歸那刻,伊凡已看透,這戰,基爾打得辛苦。
你總是,倔強。
基爾不語,撇開伊凡惱人的視線。
無奈他對自己,了解過甚。
「我想要哦,無論是歐/洲,還是亞/洲,這世界的版圖我都想要。」
基爾感到詫異,伊凡竟能一派輕鬆吐露誑語。
伊凡微瞇眼,似笑非笑。
「雖然現在感覺不差,但總有一天,你會是我的,基爾伯特。」
過去,來不及參與。
未來的故事,你要為我留一個特別的位置。
※
旌旗飄揚,戰鼓齊鳴。
戰,續戰。
疆場之上,疾鷹掠過,千軍殞落。
沙皇從容,目光所及,無一倖存。
以日繼夜,逕自狂征奮鬥,終也力竭喘息。
倏地,一道銀刃直襲基爾左肩,無暇迴避,震得劍落脫手,更引腳傷突發,只得屈膝跪地。
伊凡關注,回身劍指敵人後心,令其不敢妄動。
伊凡劍指敵人後心,敵軍刀落基爾左肩,三方對峙,基爾處於下風,卻誰也不敢有所動作。
「大爺怎能乖乖被打?」伊凡悠然問。
「你讓我分心。」儘管各自征戰,但見伊凡態度輕鬆,似殺似弄,總看不慣。
各懷情緒,變化由生。
基爾見敵異樣,突喝一聲。
霎時,聲至刀至!
「小心!」
怎料敵軍突然側身回刃,直取伊凡。基爾提勁,左手再握劍柄,憤然一擊,偏了敵軍刀尖,化開危命之險。
敵刃劃過伊凡腰際,伊凡挺劍急刺心窩,快狠而準,不動聲色。
基爾勉強起身,佇劍站立,望著伊凡。
「沒事。」伊凡笑語。腰間滲透溫潤,皮肉之傷。
兩人靠背相倚,緊握手中劍。
戰,持續。
「要贏哦。」
「當然。」
※
劍鋒伴隨血花,揮灑寰宇塵囂。
左手按柄,劍身垂延滴滴燦紅,肩傷,劍觴,劃開血路,忘了歸途。
「你殺得太狂。」
該是喊痛的臉,卻皺眉笑著。
你殺得太狂,忘了傷忘了痛。
「看似輕鬆,實則擘劃血路,你也不差。」
冷靜淡然,為了誰忘情放縱。
你也不差,披著殷紅任自在。
豁命廝殺,怎樣的強悍。
背負沉重,若傷若痛,若能獨擔,怎捨得分卻。
古森之皇,蒼穹之帝,僅為彼此而戰。
如入無人之境,披靡黑暗,懾人心魂。
征場上,何來竊竊語私。
「這兩人瘋了嗎?」
※
當右手接下左手握劍,伊凡揪心。
銀刃轉為赭紅,血花斑駁。
見基爾喘息,額上沁出豆大汗珠。
動作不比先前俐落,失血過多,苦撐。
趁隙歇息,顯露破綻,對敵而言,何嘗不是轉機。
沒有不倒的勝利,不到最後誰也不服。
基爾顯露疲態,敵軍蜂擁而至。
既然兩人無敵,那便逐一攻破。
累,逼近極限。
不等基爾回神,刀光劍影已瀰天蓋地而來。
※
是誰悠悠輕笑,是誰游刃有餘。
在混亂間止息鏗鏘殺喝,挨了刀傷的臉蛋仍舊保有笑容。
說著讓人安心的話。
「沒事哦,咳。」伊凡輕咳。
「可惡,笨熊幹麻幫到這種地步!」基爾怒斥。
「因為是你啊……。」伊凡捂嘴,咳,不止。指縫流現點點血花,基爾看得頭昏目眩。
「笨熊!笨……。」基爾視線模糊,已不能支持,在關切的呼喊聲中,逐漸失去意識。
※
闔斂,紅眼殺狂。
暫歇,一身傲骨。
見基爾身形倒落,伊凡即時趨近,托攬入懷。
起手順了順銀白短髮,只有這時候才能任其擺佈。
翔鷹昏厥,在溫暖懷中。
伊凡解下圍巾,包紮基爾的肩傷。
輕撫蒼白臉龐,憐傷累累,惜情切切。
「基爾,先休息吧,我會帶你回去。」
嘴角勾起的笑,是自信,是承諾。
只給一人。
──餘下的,獨擔。
轉身回對緋紅大地,恩仇斷定。
嘴角勾起的笑,是殺機,是懲戒。
僅存冷漠。
「基爾的腳傷,是誰下手?」
「哼,他過於輕敵,這只是一點教訓。」
「輕敵?你怎不知他有心忍讓,就怕你輸得太慘。」
「戰場之上,何來情分,何況是滿身血債的基爾伯特。」
「看來你根本不懂,枉費他一片苦心。算了。」
你的鏈,由我斬斷。
你的戰,由我承續。
「敢傷他,就要有覺悟,代價是,你那沒必要存在的生命。」
紫眸掀起凝晶夢幻,搬弄一場腥風血雨。
心念掛懷,堅毅絕情。
何謂殘酷。
──餘下的,平寧蒼茫。
除了血,汗。
天地無聲。
※
古森孤寂,靜候期許。
可有人回來,杳無人聲,徒留風颯。
古城孤寧,靜候音訊。
廳堂依舊富麗,窗明几淨,一塵不染。
王的寢室,誰枕哀痛,醉夢沉眠。
枯葉闖入禁區,落於沉寂枕邊。
陪伴無感的基爾,亦稍來預言。
當蒼白轉為血色,該是時候了。
緊閉的雙眼緩緩睜開,紅雲乍現,迷濛眼神,如初生。
再度闔起,沉澱,回憶。睜眼的寧靜只是片刻,接著怎樣也不能安寧。
「這裡是……笨熊?」
基爾似想起什麼,欲起身卻無力掙扎。
環顧四周,目光被垂掛沙發椅上的鮮紅大衣給深深吸引,定睛思索,心魂宛若盡被攫掠,再熟悉不過,這件染紅的大衣。
基爾不禁慌亂起來,急忙叫喚。
「笨熊!給我出來!」
無所回應。基爾更顯慌張,再看血衣怵目驚心,怎樣也不能放心。
側頭看向門外,或許是習慣,總要先找到出口。竟發現,門未帶上。
基爾望著門外景象,對著門口呼喊。
「笨熊!大笨熊!活著就給我出來!」
「就算死了也要出來見我!」
「在哪啊!伊凡!」
「喂,伊凡,出現啊!!!」
基爾喊得喘了,仍不見半點回音。欲舉手覆額,卻驚覺左手無法施力,不禁悶哼苦笑,一種被天地捨下的悲愴感油然而生。
「伊……。」
※
踏著一聲重二聲輕的步伐,佇杖者緩緩走至房門口。看見床上熟睡之人睜眼呆望天花板,顯然已轉醒。佇杖者杵在門口,發出一聲輕笑,喚回失神的基爾。
基爾愣愣注視佇著柺杖的伊凡,愣愣看著伊凡朝自己走來。
「沒事了,那些討厭的傢伙已被我們消滅,一切都過去了,沒事了。」伊凡溫柔笑著。一邊輕拍基爾腦袋。
基爾闔眼,眼角沁出一行淚水。
「是為我哭的吧,很開心呢。」伊凡笑語說。
「大笨熊。」基爾皺眉。可惡,意識又……。
「好好睡吧。」起手撫順基爾髮絲,很是愛憐。
※
基爾因不顧傷勢,越殺凶狠,導致失血過多,最後昏厥。自轉醒後仍數度沉昏,時而清醒,時而昏睡,反反覆覆。
伊凡回想殺狂的基爾,至倒下那刻神情仍是毅然。
忍不住一聲輕笑,笑得不捨,笑得心疼。
「搏命殺虐,是你令人震懾的強悍。從前你只為自己開闢血路,而這次……呵。」
攫取冀望的事物,為自己挑起爭端。
值得,便無須計較。
我要的夢,近在眼前。
※
時光流轉,數日已過。
佇杖者已能行動自如,昏沉之人已真正清醒。
似恢復以往,卻稍有不同。
微妙的變化,在不自覺中推演。
夕幕橙黃,老樹閃耀燦金,風舞颯然,枝葉婆娑,葉影穿透暖黃溫馨,直披樹下倚著錯結盤根的寧思。
為了生存,倔強不屈,孤獨道,唯有仇敵。
基爾性情如那一頭短翹亂髮,囂張狂亂,形雖如刺,心實柔軟。否則怎有鳥兒肯親近,瞧,正歇息在那如鳥窩的銀巢。
鳥兒或搗亂頭髮,或停歇肩上,或落入掌心,靈巧的飛來跳去。
那披掛長袍的大爺,獨自享有這般溫馨。
樹影旁間,伊凡瞧見了這幕,一笑莞爾。
突傳騷動,停憩基爾身上的鳥兒逐一展翅飛遠。
雖感落寞,但卻勾起淺淺笑意。會意。
「動物一向都不喜歡我。」只見伊凡扶額感嘆。
「哼。」基爾悶哼笑著。
伊凡走近基爾身旁,並肩而坐。
「無論傲然翱翔,倔強孤立,或是浴血殺狂,睥睨寰宇,我很喜歡哦,鷹。」
「哼……。」
「熊守著森林,任鷹飛累了,盡情依賴。傷者該有傷者的樣子,這樣可以吧。」
搭著基爾,稍加施力將其延攬入懷,基爾並沒反抗,只是靜靜倚靠,枕著伊凡寬厚的肩。
「謝謝你,為我拼命。淚水,收下了。」
「你也是,我也……。」
「嗯,什麼?」
「沒什麼,鷹想守護森林,不過天性。」
「很開心哦,真的。」
※
日沉,暮垂。古森闃寂,人聲沉默。
歷史以傷痕訓勉,要帝王熟悉夜色。
沉穩、凝鍊、掠奪。不動聲色。
已習慣,獨自。
然身旁之人,真實的溫度,真實的存在。
伴,絆。
「喂。」
「嗯?」
「那時候,怎回來?」
「我背你回來哦。」
「你的情況,不比我好。」
「是啊,你先倒了,但我不會讓你先走。」
「嗯哼。」
「呵。」
說好的,我會帶你回去。
踏著蹣跚步履,背負沉澱重量。
你血染銀髮,更暈紅我滿身大衣。
心,沉甸甸。
只要一息尚存,換作是你,也會這樣吧。
甚至比我瘋狂。
有什麼資格,拒絕。
「要你記得我,為我哭,為我笑,為我改變。」
「因為你,是我的。」
一眼深邃,綻露多少星霜。
一聲輕嘆,凝結多少塵空。
只要能看見,哪怕是囚禁。
愛不愛,無所謂。
溫柔的殘酷,跟著,伴著。
終於枕著你的夢,我的夢。
肩上的你,笑著。
一如往常,
輕狂。
※
2010-8/3~9/2
首篇露普
by魚棲亭